小寒还未来临,临安却已经下起了几场大雪。虽然周帝励精图治数年,国库充裕,政治清明,可年关将近,朝中各部仍然忙的脚不沾地,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日,刚刚下朝,礼部刘尚书就急急地叫住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着下属的吏部尚书陈严瑾。

刘尚书拱了拱手,几位侍郎便知趣地退了下去。他这才恭维陈尚书道:“我昨日往吏部跑了三趟都没能见到陈大人,陈大人可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呀!”

陈严瑾是保皇党,一贯只遵圣命,深受皇帝恩宠,掌管的又是为皇帝所重的吏部。想见他的人能绕京中一圈,自然不是他一个被架空的礼部尚书可以比得。

陈尚书也不接话,只是不冷不淡地回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不过是身为臣下一些分内之事罢了。”

刘尚书的笑容就僵了一下,可他在朝中浮沉多年,只是一瞬,他就又笑着拱了拱手,说道:“这说起来,龙嗣也是一国之本。陛下在位多年,整饬纲纪,仁厚礼贤,贤明之至,只是在这子嗣上,却有单薄呀!且如今皇后娘娘也有了身孕,日后更要教养三公主和腹中的那位,又要掌管宫事,想必繁忙得紧,更遑论大殿下如今也已束发,婚事上也该有准备了,这选秀之事也该筹办起来了。某不知陈尚书又如何高见?”

陈尚书心中暗嗤,刘尚书的小女儿是在潜邸时就跟着陛下的老人了,与陛下又是表兄妹,陛下登基时她也是被封了贵妃的,一时之间也是风头无限似的人物。可惜后来因为残害皇嗣被贬为了才人,幽禁于冷宫之中,便是太后仙逝之时恳请陛下善待刘家,陛下也没有将她放出来。如今刘尚书竟也敢谈论陛下子嗣稀薄,也不知是不是怕陛下忘了刘才人的“恩情”。

陈尚书心中不屑,面上却不急不缓地回道:“此事自有陛下圣裁,我等又何必忧心于此?”他又恐刘尚书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连累了自己,便在刘尚书张口之际截道:“国舅留步,严瑾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说完便对着刘尚书拱了拱手,抽身朝侍郎们走去,留下了变了脸色的刘尚书。

几位侍郎簇拥着陈尚书快走几步,方才进了衙门,便如同热油遇了冷水一般,炸开了花,十几位郎中一窝蜂似的簇拥而至。直到下了衙门,陈尚书仍旧觉得仿佛有人在锯着自己的脑袋,他靠在轿壁上闭目养神,突然就想起了刘尚书的话。他冷嗔了一声,只觉得刘尚书疯魔了一般,却又不禁为刘尚书的慈父之心所动。

这么多年,朝中大臣对陛下的想法也算是明白一二。后宫之中,位分高一点的几位娘娘并无子嗣,皇子公主们母家势力单薄,不知事时被教养在皇后膝下,后来又被养在皇子所中,可谓是与母家关系全无。

便是柳皇后的母家近几年也收敛了锋芒,入朝者一只手都能数出来。刘国舅不可能不知道陛下是要防止外戚之患。只是爱女心切,他虽知一时当收敛羽翼,却也想着能放手一搏救小女儿出冷宫。

且如今太子未立,大皇子虽为嫡长皇子,天资聪颖,有明君之相,只是身体孱弱,还不知能不能撑到成年。余下的皇子们为王尚可,为皇周朝必亡。不过幸而陛下不足而立,还能培育出个继承人,也因此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后宫的高位份。

想到这里,陈尚书不禁嗤笑一声。若是那天他们一直不屑的大皇子突然病好了,那些上书扩充后宫的大人们脸色还不知多好看呢。

陈尚书这样想,却不知皇子所里此时灯火通明,沸沸扬扬。一直为大皇子把脉的太医院院首正隔着一层金黄色帐子小心翼翼地为里面的人把脉。不过多久,他咽了咽口水,走到了外面,弯着身子对着榻上的人战战兢兢地说:“小殿下脉动迟缓,舌淡苔白……”

“所以呢?”那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冷声道。

太医院院首一下子跪倒在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臣……才疏学浅……恐……无能为力。”

一张小桌“咣”的一声摔倒在地,那人一下子站起身子,对着他狠声道:“好一个才疏学浅,好一个无能为力,陛下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

他仿佛还不解气,又把一本医书扔到了太医院院首面前,连连冷笑:“本殿让你们医治多年,未见好转,本殿只当是胎中带疾,不好调养,忍着你们,如今三公主不过一场风寒,你们就无能为力了?一个太医院首怕是还不如江湖游医吧。”

院首不敢辩驳,只好继续低声请罪。半晌过后,他见头上没了声响,悄悄抬起头,瞥了一眼。

只见那人站在灯火阑珊之处,身着金黄色锦袍,发如泼墨,唇如涂脂,鼻如悬胆,姿态挺拔似青松,气质却如莲花般清雅。即使是此时他颇为无助地单手掩面,仍不改其清秀隽雅。

即使见了大皇子很多次,院首仍是愣了一瞬。

正在此时,帐子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嘤咛,侍在一旁的宫女尚未听得清楚,大皇子沈凤宸却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他拨开围在床边的宫女,听见床上小小的人儿发出呜咽不清的气音。他低下头,就听见小人儿断断续续地喊了句“大哥哥”。

他心里骤然一软,连忙应了几声,又抚摸着她的脸蛋安慰道:“大哥哥在这里呢。”

“大哥哥,”小人儿又叫一声,不待大皇子回答,又接道,“要好好的。”

小人儿干涸的唇瓣一开一合地,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沈凤宸却觉得眼睛蓦然一涩。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嫣红的唇,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又解开玉佩扔给了一旁的小太监:“传我的话,让太医院的人都过来会诊。”

刚刚进门的大宫女白芍微微一愣。此时宫门已经下钥了,若是让太医会诊,少不得惊动圣上。她有心劝阻,又觉得主子有自己的用意。她瞥了眼凌乱的地上,没动手,沉默地站在屏风后面等着吩咐。

果然不出她所料,不消一会儿,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见沈凤宸坐在床边,顿了顿,又立即走了过去拍了拍沈凤宸的肩膀。

沈凤宸转过身,看见来人也不行礼,声音淡然地说:“太医说,阿酌……怕是要不好了。”

沈凤宸说这话时面色极为淡薄,皇帝却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这一直以为自己天性凉薄的儿子眼角有一抹嫣红。

像是哭过了,皇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动了动看了一天奏折因而酸涩的头,凑上前去,看见一向乖巧不爱亲近的女儿紧紧握着大儿子的手指,只觉得惊奇。他又往上抬了抬眼,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皇帝咬着牙,胸膛上下剧烈起伏了几下,又动了动喉结,没说话,沉着脸色走了出去,坐在榻上。他好像此时才明白那句“不好了”是什么意思。

他身边侍奉的刘公公见状,冲着站在门口的小太监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见那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又对站在一旁的低着头的白芍喊道:“怎地乱成这样?还不快收拾收拾。”

白芍没动。另一个大宫女,名唤紫苏,闻言急忙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见此情状连忙唤了个小丫头收拾了地上,又亲自泡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刘公公,一杯端到内室去了。

从家中一路快马加鞭,火急火燎赶来的太医们看见天子一脸冷肃地坐在榻上,太医院院使垂头跪在地上,牙齿就打了打颤。天子一向不喜形于色,如此这般,显然怒极。他们不敢多言,在宫女的引领下,轻车驾熟地进了内室。

领头的太医姓赵,是太医院副使,他率先一步上前,往床榻看去,只见一位约莫四五岁,身着淡粉色宫装的女童无声无息地躺在上面。

那女童模样精致,一把乌发松松垮垮地散在床榻上,眉眼依稀与大皇子有七八分相似,右侧脸颊上几道细长的口子好似白壁微瑕般贴在脸上,哪怕如今烧的面色彤红,嘴唇发白,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依旧是一副迤逦无比的精致画儿。

赵太医把了把脉,正准备起身,将位置让给下一个太医,就听见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沈凤宸很是艰难地说:“劳驾太医,再看看她的腿。”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掀起了被子。赵太医打眼一看,瞬间倒吸了口气,精致的锦被下两条白嫩的细腿上衬得黑紫越发可怖。

只听得“啪”的一声茶杯破碎声音从在室里骤然响起,赵太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皇帝又走了进来,他沉默着让到一边,看着皇帝面色阴沉地坐在榻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就觉得这后宫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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