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群树环绕之间,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而过,惊起阵阵林中飞鸟。

忽而一声哨响,前方开路的飞马凄鸣几声,马上几人应声而倒,一阵箭雨随即扑面而来,又有数道黑色身影从两侧山石壁后扑出,蒙了面的黑衣人杀气腾腾地冲向了马车。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然这一行人一路被追杀至此,侍卫们多多少少都有了些经验默契。不消片刻,侍卫们便变换了阵型,将中间那辆枣红色楠木马车团团围住,任凭刺客怎样诱哄,侍卫们也绝不离开马车三尺以内。

其中一位黑衣人,约莫是刺客头子,见此阵仗,便微微后撤,从领口掏出一个竹哨,短而急促地吹了两声。刺客们瞬间变换了阵型,抽出削铁如泥的长剑,脚下连踩几下,便宛若一道黑色匕首锐利而快速地插向了马车。

侍卫们举起长剑,堪堪将他们抵挡在外,却几道流矢恍若闪电射向马车,稳稳地插在车厢上,震得马车颠簸不已。

一个满脸染血的高大侍卫连忙靠近马车,高声询问道:“公子没事吧?”

他方掀开绣着精致纹路的墨色车帘的一角,还没看清楚人影,就被一道流光穿帘击中,剧烈的疼痛从他的胸膛中弥漫开来,他摸了摸袖中短匕,身体却失了重心,控制不住地后倾,跌在车辕上,没了动静。

喷射的血液打在墨色的车帘上,消失的无影无踪。车上的两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吓得一下子躲到了角落里。

见他俩人吓得没了样子,坐在马车中央的一位身着墨色锦袍、通身气势逼人的精致少年一边收起弩箭,一边厉声呵斥道:“有胆子偷偷跟来,怎么又没胆子面对这种事?”

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凌厉的凤眸微微上挑,目光半敛,锐利无比,极具攻击性,偏偏一把乌黑浓密的长发又慵懒地半束半散着,柔和了五官,端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头上束着一顶描金墨玉冠,又拿着一把绘有山水画的纸扇,像是大家族里金尊玉养出来的公子哥儿。

他绷紧脸,想做出一副庄重严肃的样子,却见弟弟们脸色煞白,便止不住地心软了一下,他向他二人招招手将他俩揽了起来,低声安慰了几句。他仿佛还未经历过变声期,安慰人时,淡淡的嗓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柔。

俯在他怀里的两个少年郎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其中一位身着红色锦袍,竖着羊脂白玉冠眉眼间都透着张扬的少年大着胆子,挑开车帘,朝外面看去,被墨衣少年一巴掌拍了回去。

墨衣少年低声呵斥了他几句,又板着脸对他们嘱咐道:“你们安分几日。待到了边关,我请人送你们回京城去。”

这下连另一位身着蓝衣的少年也有些不乐意了。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忧郁而清秀的脸蛋,眼眶深邃,眉毛低而细弯,一双凤眼犹如湖泊,清凌而深邃,偏偏一滴泪痣悬在眼尾,妖治迷人。他靠在墨衣少年身上,一副柔顺听话的样子,又揪着他的衣角,软软地央求了他几句。

他似做惯这种事,不消一会儿,便见那墨衣少年神色果不出所料有几分动摇。他抿了抿嘴,又对兄长分析道:“如今世家这般猖狂,连太子座驾都敢拦截,又怎会让我们安全回到京城?”

当今天下大定,然京中世家林立,掌握着大半权利,说是地下皇帝也不为过。也因此几大世家越发的骄纵不堪,胆大包天,不说平日里强占土地,鱼肉百姓,便是去年安王叛乱里也隐隐有他们的手笔。

红衣少年涨红了一张星眸剑眉的脸蛋,张口为墨衣少年抱不平道:“这些世家端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怎得如此狠辣毒厉?在京城暗地里刺杀太子哥哥不说,如今竟直接派人……”

听到“太子”二字,两人齐齐看了他一眼。见他讪讪地住了嘴,墨衣少年才收回目光,只是他再如何成熟稳重,也不过才十四岁,到底是心中意难平,忍了忍,还是冷笑一声,狠声道:“再等等,迟早有一日我要让他们一一还回来。”

他这样说,蓝衣少年便有些心疼地抚了抚他紧绷着的手臂以示安慰,又不经意间瞥见他白嫩的双手里隐隐透出血色,便动作轻巧地掰开他紧紧攥着的手,见果然流了血,方才对他急道:“这笔账我们慢慢和他们算便是了,兄长又何苦弄伤了自己?”

他也不管外面如何杀声震天,自己心中如何不安忧虑,只从一旁的暗格中取出棉布,又从一个小瓷瓶子里挑出来了一点淡绿色的药膏,仔仔细细地涂抹在伤口上,又小心翼翼地包扎好了,这才吐出口气。

他一抬眼,便看见墨衣少年坐直了身体,屏息静气,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想起刚刚自己竟然大不敬似的吼了墨衣少年,蓝衣少年弱不禁风的身体就微微抖了抖。

他欲张口,却看见兄长伸出犹若白玉的食指轻轻抵在他自己的仿佛涂了一层口脂的薄唇上,微微吐了口气,一副谪仙模样。

“有人来了。”墨衣少年的目光深邃了一瞬,又重新布满星星点点,“蹄声重而急,是边关的军马。”

“不知是敌是友?”蓝衣少年有些忧愁地看向兄长。

他们一路奔波而来,侍卫们皆已疲惫,对上埋伏已久的刺客,已是堪堪抵挡,若来人为敌,只怕连尸骨都留不下了。他知兄长是因为自己身体孱弱,才要了辆马车,拖了行程,虽说刺客在此不知埋伏了多久,与自己无关,却总是忍不住地怨怼自己。

墨衣少年看着弟弟一双细长的眉都纠在一起,也知道这个弟弟一向心思细腻,想得多了些,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将他们揽在怀里,柔声问道:“怕死吗?”

两个少年一下子愣住了。见他二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墨衣少年也不在意,只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是怕死的。可既然做出来选择,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不是吗?”

他转了一下头,看向车窗,遥望着南方,目光沉了沉,摸了摸胸口又补充道:“就像我……选择出京赴关,就知道可能永远都回不去。”

京中形势变化跌宕起伏,可与他而言到底是安全的。他既然选择出来,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包括生离与死别。只是不知那人,有没有感受自己的心情。

“我已无力改变结局,”他微微攥了攥受伤的双手,沁凉的药膏好似在修复伤口,有些刺痛,他也不在意,只动作优雅清贵地将棉布拆下,嘴中却喃喃道,“那能做的只有接受。”

“更何况,”他温情地拍了拍弟弟们的脑袋,却语气决绝地说道,“即使我死了,他们也得不到他们想要的。”

他这话说得有些悲凉,马车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外面传来侍卫奋力的厮杀声,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心上。

墨衣少年也没有再说话,他打量了一下掌中弯弯的指痕,弯弯的眉微微一蹙,流露出思索的神情。不过很快,他伸展开眉头,哼着小调从身后取出一个木盒,又从木盒里取出一只细细的狼毫笔,沾了沾颜料,简简单单地勾勒几笔,一枝朱红色的木芙蓉便在雪白的手掌中缓缓绽开,妖治而高贵。

蓝衣少年一下子入了迷,他想,只有在那最尊贵之地里自幼金尊玉养,受大家教导的孩子才能在这样危急的情境下还能有这样在伤口上作画的淡然和才思。他忽然惊醒似看向兄长,迟疑地询问道:“不知江南那边如何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墨衣少年好似完全放松下来了。他摆弄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套白玉琉璃茶具,修长纤细的手指在各色茶具中若行云流水般优雅矜贵地上下飞舞旋转,不消片刻,淡褐色的茶汤便从白玉琉璃壶里倾入杯中,他手腕一转,一抹清香便弥漫了整个车厢。

他嗅了一下茶香,又抿了一口清清冽冽的茶水,只觉得深入肺腑,灵台一震。

不知何时震天的杀声渐渐止了,马车内外一片寂静,像是刽子手动手前的沉默。

原本在车辕上无声无息的人影缓缓地动了动手指,也不知抓住了什么,便使出浑身的力气向下用力一扯。

价值千金,却早已摇摇欲坠的车帘终于不堪重负,应声而落。

几声莺啼在林中响起,带着些许惊恐。

墨衣少年抬起眼来,便看见一位张扬浓烈,骑射飞扬的少年郎拿着一把沾染着血污的长剑坐在马上,正冲他粲然一笑。

还是那副讨人厌的模样。

墨衣少年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多年的教养和理智占了上风。

他理了理衣襟,站起来,对着领头的那位风发意气的少年郎鞠了一躬,朗声说道:“萧怀瑾多谢谢少将军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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