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翊呆愣良久,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颓然坐回去,仰头去看上书房的大梁,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允行远驻西北,北渊……北渊没啦,如今连你也要抛下朕了么?

周子舒默然不语。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叹息似的说道:“朕是孤家寡人哪。

周子舒接着道:“皇上,天窗的事您不用多操心,鹏举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信得过,也是有本事的……

段鹏举截口打断他:“庄主!庄主您不能这么说,我老段绝没有这样的想法!您……您不能……

周子舒低低地念道:“七窍三秋钉,三秋必断肠,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弓下身去,给赫连翊磕了个头,磕完却不抬起头来,口中道:“念在臣这么多年侍奉的份上,成全了臣吧。

赫连翊死死地盯着那血葫芦似的人,那一刻没人知道这正当盛年的帝王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些年谨小慎微,那些年机关算尽,那些年狼烟四起,那些年风霜苦寒,那些年……而终于他君临天下,可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

每个人都逃不过世事无常,和岁月的遗弃。

半晌,他闭了眼,挥一挥手。

周子舒嘴角勾出一个笑容:“谢主隆恩。

他像是遇上了什么开心极了的事一样,带着病容的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些许红晕来,兴高采烈地转向段鹏举,将最后一颗钉子塞到他手上:“来吧。

段鹏举踟蹰了半晌,才咬咬牙,举起暗红不详的钉子,死死地钉进他庄主的血肉之躯里,他知道那是极疼的,这些年见惯了的,最铁血的汉子也受不了这一下,而忍不住失声惨叫,可周子舒却只是轻轻瑟缩了一下,依旧挺直着身体,没有惨叫,只有一声几不可闻地闷哼。

他甚至觉得周子舒那闷哼里都带着笑意。

段鹏举觉得庄主已经疯了。

周子舒在原地缓了半晌,最后向赫连翊一拜,一张脸白得像纸糊的。

他身体里的气力正飞快地退去,麻木的感觉开始慢慢升起,开口说出最后四个字:“皇上保重。

随后不等赫连翊回话,便大步走出上书房,像是歇下了什么包袱一样的轻快,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卷一

落魄江湖载酒行】

第二章

偶遇

七窍三秋钉有一个秘密,这秘密眼下除了周子舒,没有人知道,往后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若是一次连钉七根钉子,人当时就不行了,功力深厚的如周子舒,大概也够留一口气叫他离开皇宫,恐怕到不了宫门口,便成了一摊不能言不能动的烂肉。

可若是每三个月钉进一次,叫那钉子一点一点地长进自己的身体里,和自己变做一体,慢慢适应,虽然三年后也得吹灯拔蜡,可好歹能剩下五成内功,并且言语行动皆能如常人,只是须得忍受十八个月锥心蚀骨一样的疼。

听说单是那种疼法,便能叫人疯狂,不过周子舒很快乐地想,这传言原来是不对的,起码他现在没疯,不但没疯,他觉得,这一辈子好像都没有这样快乐轻松的时候。

天窗对于自请离开的人,自然也会有后续的监控,什么人,何时离开,安顿在何处,葬身在何处,都有详细记载,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进去了,就一辈子出不来。

可怜他半生卖命,终究还是有几个心腹的。

周子舒,昔日荣嘉皇帝一手扶植的天窗首领,武艺高强,极善易容之术,他走进人群一转身,便再没有人认得出。

而这游走于宫廷之中最恐怖的那一个暗影,就这么从世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个骑着瘦马,一路叼着茅草荒腔走板地哼着乡野小调,潦倒落魄的流浪男人。

成了从这个恐怖的网中脱困的第一人。

他脸上带了张不怎么精致的人皮面具,随意涂抹得自己一脸青黄,看起来好似是个随时可能蹬腿的病夫,在河边喝水的时候对着水面瞧了瞧,觉得挺合适自己的真实情况,越看越满意,又在路边农户家里顺手牵羊出一套粗布衣服,将原来的那身锦袍脱下来烧了,腰上系了个锈了一半的酒壶,里面装着半壶粗制滥造的浊酒。

又想起这些年自己一直隐于皇宫大内,从未以本来名姓行走过江湖,连个化名都不用想,便欢欢喜喜地这么上了路。

他也没什么去处,都说江南好,便想上江南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做些个劫富济贫的勾当糊口,过开封,走蓬莱,慢慢悠悠,三个多月,才到了草青莲红的江南。

一到地方,便先潜进了天下第一楼的酒窖,将桂花甜酒酿尝了个遍,醉生梦死一遭,美得飘飘然,只觉这日子是再好也没有了。

十几日之后,一时喝多了,险些被发现了行踪,也觉得酒酿虽好,毕竟绵软,趣味减了些,于是抛下足两的银子,又离开了酒窖。

这十几日一过,那形象便更不佳了,他顶着一张痨病鬼的脸,陪着上面蜷在一起的猥琐五官,便是正宗无比的一脸菜色,再加上一身衣服泡在酒里十多日,几乎成了酒糟,乱七八糟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下来,活似个要饭叫花子。

所以坐在路边闭着眼睛晒太阳的时候,竟有个小胖娃娃,蹦蹦哒哒地从他身边走过,又蹦蹦哒哒地走回来,瞅瞅他,从身上摸出一枚铜板捏在手里,只是不知道往哪放,寻摸了半天,还问道:“大叔,你的碗呢?

立刻被家里大人抱走了,只叫他哭笑不得。

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朋友、牵挂的人,一个个不是死了,就是远走他乡,周子舒靠在墙角,伸展开四肢,惬意地晒着暖烘烘地太阳,嘴角带着点笑意,就开始琢磨,这么多年,图什么呢?

年轻的时候,总觉着自己是个不得了人才,什么褒义词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绝顶聪明,什么心有九窍,什么武艺高强,什么见多识广,好像不做出一番事业就枉来人世一遭似的,如今想起来,图什么呢?

又落下什么了呢?

不过舍弃了自由身,给皇家做了个见不得光的奴才,兜兜转转,原来有的东西也都赔干净了,到现在一无所有孤家寡人,又处心积虑拼了性命地把自己赎出来,还觉得做得挺聪明。

他忽然又悲怆起来,只觉世界上再有傻的,可也傻不过自己了。

有多少年没这样,脑壳空空的在路边晒一晒太阳了?可笑路边行人,个个行色匆匆,赶死一样地来来回回,倒比他一个算着日子快嗝屁的还急似的。

只听旁边酒楼上,一个女子脆生生地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说他是要饭的,身边却连个破碗都没有,若说不是呢,又巴巴地那坐了一上午了,什么都不干,只嘿嘿傻笑,莫不是个傻子吧?

如今的周子舒虽然功夫只剩了一半,耳力却犹似当年的好,那女子虽隔了一条喧闹的大街,声音又不大,还是叫他一个字不漏地听了去。

还没来得及暗地里自嘲,下一刻,便又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他是在晒太阳。

这男人的声音十分好听,低低沉沉的,吐字极慢,却不黏糊。

周子舒便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对街酒楼二楼靠着栏杆,一个长相极好的紫衣少女和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相对而坐,那男人脸色微有些苍白,眼珠却很黑,像是将光都吸进去了似的,这黑白分明,看来竟有些不像活人,周子舒那么一抬头,目光正好和他对上。

灰衣男人面无表情地将目光错过,便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专心吃着桌上的饭菜。

周子舒便忍不住失笑,心说人海茫茫,竟还遇上个知己。

那紫衣少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镜却仍在他身上打转,半晌,终于忍不住了,和那灰衣男子知会了一声,便蹦蹦跳跳地下楼来,跑到周子舒面前,说道:“要饭的,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周子舒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小善人,你不如请我喝酒。

紫衣少女娇笑起来,回头对那楼上大声道:“公子,这傻子叫我善人哪!

可惜那灰衣公子像是没听见似的,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极专注地吃饭,像是眼下天崩地陷了,也不能磨灭他对食物的相思之情一般。

紫衣少女便问道:“别人都要饭,怎么单你要酒?那酒有什么好的,能管饱么?

因她长得美,周子舒也忍不住想多和她说几句,便半带玩笑地说道:“凭酒借红颜。

紫衣少女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得停不下来,她笑起来也仿佛花枝乱颤一样,周子舒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江南果然是多美人的,便一边欣赏她,一边摇头晃脑地叹道:“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老白头翁。姑娘这样幸灾乐祸,可不厚道了。

少女惊讶道:“哟,你还文绉绉的哪。 便蹲下来,飞快地伸手将他腰上酒壶解下来,跑到酒楼里,片刻又回来。

周子舒便要伸手去接,谁知少女飞快地将手一撤,笑道:“我问你个事,若是你说对了,我便把酒壶给你,请你喝酒,若是你说不对,我就往里下毒,叫你喝了穿肠烂肚。

周子舒苦笑,这少女美则美矣,竟也是个棘手不省事的,便问道:“我那酒壶乃是从一个老叫花子那赢来的,里面也不知道泡了多少只虱子的尸体,你若喜欢就拿去,我不要了还不成么。

紫衣少女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你叫姑娘白跑一趟,我可生气啦,生气了就得杀了你。

周子舒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小魔星,白长得跟天仙似的,只得道:“你说。

“我问你,你在这要饭,为何身边连个装钱的破碗都没有?

周子舒挑起眼看了看她,说道:“我几时说我是要饭的?不过占个墙角晒太阳罢了。

紫衣少女一怔,下意识地便回头去看那酒楼上的男人,那灰衣男子显然也是个耳力极好的,听见他们说话,手顿了顿,便没别的表示了,又清风无愁、下箸如飞地继续专心吃东西。

少女仰头望了望明媚的天光,有些困惑:“我怎么看不出太阳有什么好晒的?

周子舒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伸手一捞,轻轻巧巧地便将自己那破酒壶捞回来,少女“啊呀 一声,一个没提防,竟被他得了手,颇有些困惑地望向他,只听这一副叫花子样的男人说道:“姑娘年轻,自然有很多事要做,得赶着赶紧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才行,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人,除了喝酒,便剩下混吃等死,不晒太阳做什么?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砸吧两下,大声赞道:“好酒,多谢姑娘!

言罢转身便走,那紫衣少女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她自以为功夫算不错的了,可谁知本以为一伸手便抓到的人凭空在她眼前晃了晃,竟差了一寸没碰到,再一看,那叫花子已经晃进了人群里,再也找不到了。

她有心想追上去,却听酒楼上男子轻声道:“阿湘,你本事不行,眼力也不行么?还在那丢人。

他说话的声音似是耳语一样,没有分毫刻意提高音量,可那声音偏偏从高楼上,经过喧闹的人群,准确无误地传到少女耳朵里,紫衣少女垂头丧气起来,不敢再自家主人面前造次,往人群里最后看了一眼,便转身上了楼。

周子舒晃晃荡荡地抱着酒壶一路喝一路走,江南水多,他在小桥流水旁边一走一过,从水面上瞟了自己一眼,也觉得这副尊荣有些对不住这地方,估摸着大概不会有客栈愿意留宿他,便沿河一路往城外走去,河里是一片片小渔船,摆渡路人的。

这会正是春日游人多,他转了一圈也没有得闲的,好容易看见一个船靠在岸边的老渔樵,便走过去。

老樵夫的乌篷船在一边停着,旁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为什么到了他这里便闲得什么一样,在岸边四仰八叉的躺着打盹,草帽扣在脸上,只露出满头干枯的白发。周子舒便走过去,不着急,也不去叫那老渔樵,只是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等着他睡醒。

谁知过了一会,那老渔樵自己却躺不住了,气呼呼地一把将脸上盖的草帽拽下来,苦大仇深地瞪着他,张口便骂道:“奶奶的,没看见老子睡觉呢么!

周子舒也不生气,说道:“老丈,生意来啦。

老渔樵又骂道:“你娘的,你嘴长着留着出气还是留着放屁?要坐船不会说一声?

言罢站起来扭了两下腰,拍拍屁股,回头见周子舒还坐在地上,立刻又火冒三丈:“你屁股长地上啦?

周子舒眨眨眼,就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忙着摆渡,只有他一个闲着了。

灰溜溜地站起来,跟在老人身后,一边听着他嘴里骂骂咧咧不干不净,又厚着脸皮问道:“老丈,有吃的么?剩饭也行,给我一碗。

老渔樵粗声粗气地道:“还是个饿死鬼投胎。

便从怀里掏出一块咬了一半上面还有牙印的饼扔过去,周子舒也不嫌,一面跟着他上船,一面笑嘻嘻地接过来,张嘴就咬。

老渔樵将船划出去,瞥了周子舒一眼,还兀自恶狠狠地道:“你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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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荒庙

周子舒满不在乎——这世上各种寻死觅活的事他都办过了,也就啥都不在乎了,就着那老渔樵嘴里不干不净的话,全当下饭。

乌篷船静静地分开河水,河岸那头有个姑娘糯糯地叫道:“菱角,卖菱角。 就仿佛年光同这河水一般缓慢流淌,周子舒想,真死在这里,也值当了。

他路过蓬莱的时候探访过传说中的仙山,当时在半山腰上就这么想的,可后来又觉得,传说中杏花烟雨的江南还没细细游览过,有些亏,便又一路南下到了江南,眼下他又恍然间生出这种感慨,咬了一口手里又干又硬的饼,鼓着腮帮子使劲嚼了半天,好容易才咽下去,晃晃脑袋,又寻思,看了江南,三山五岳可还没去过呢,还是亏。

便又放下了终老此处的感怀。

忽然,老渔樵像是被唾沫噎住了一样,骂声停下了,弓着背,微偏着头,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一个方向。

周子舒有些奇怪,便从船里微微探出个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老渔樵定定地瞅着两个岸边行路的人——正是那酒楼上的灰衣男子和美貌少女。老渔樵头发虽白,一双眼却目光如电似的,仔细看来,藏在一头乱发下的太阳穴还微微凸起,手掌粗大,筋骨虬结,不用说周子舒,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这老头子身手不简单。

叫他这样戒备得盯着看,想来那遥遥一对视的萍水知己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美貌少女这会看着虽然蹦蹦跳跳,却始终谨慎地走在那男子身后一丈左右的地方,丝毫不敢僭越。

周子舒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姑娘是那灰衣人下人或侍妾之类的身份,这姑娘虽有些刁蛮,相貌形容却颇对他的胃口,可到底是别人的人,便也不多打量,收回目光,接着对付手里的干饼。

江湖么,走到哪都有是非,朝堂是个名利场,江湖便是个是非场,有人总想不明白这件事,好像仗剑骑马走天涯是件多了不得的事似的,临死都念叨着。

不过眼下是是非非,和他这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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