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正月 白毛雪漫天飘了一宿 南满保安村叉子沟的林甸边上 趴着后来叫吴起功的抗联战士 他 已经奄奄一息了 当时 他只有小名:吴七狗。

七狗意识的已经接近涣散 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杨司令 我真没用 药…药没了…”每一个语句 都在扯动着他脖子侧面的伤痕 冻上的创口还在向外渗着带泡的血水 让他的声音有些可笑 象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 很细 还有些漏气。

“栓柱 你个熊 咋就这慢 药…药啊…”

吴七狗是南满抗日民主联军一师司令员杨靖宇的警卫员。昨天 是已经断粮二天的他们三个——司令员、七狗、拴柱——掩护部队向南转移的第12天 他们一直向北引着“讨伐队”走 力图走到边境 要不从“讨伐队”的缝隙穿回去。可这回不知为什么 这两个目的都没达到。激战中 靖宇司令员身上已经有了四处明伤 昨天天阴 老伤又犯了 没办法 两个能动的警卫员只能冒险下山找药。只能说找药 因为他们没有银元 都交给了南下的三大队 抗联又从不沾烟土 这两样东北地区的“硬通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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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样也没有。

两个人只有一把枪 栓柱的枪留给司令员了 但是带了三个满弹匣。趁着夜色 他们顺着叉子沟 溜进了三道崴子的保安村。

这时的村头是没有鸡狗的 这也是日军“山林队”扫荡的功劳之一 伪皇协军的保甲联防也不过是个摆设 所以不用太担心动静太大。两人一溜小跑 摸到了记忆中的游医也是联络员孙瞎子家。栓柱哮着粗气——十几里路的跋涉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体力——三长一短扣响了孙家那破旧的院门。

“吱”的一声 门开了 门本就是开着的。

可怪 孙瞎子没有除衣 也不象睡觉刚醒的样子 他一本正经地坐在炕上。屋里没有一点热气 可能一天都没有烧火了。七狗一怔 还没等开口 孙瞎子急切地声音响了起来 :“是七狗吗 我听过你的声音 杨司令好吧?”

没等回答 孙瞎子突然说道:“别说 我知道规矩 是要拿药吗?在梁上吊的第二个篮子里 都是红伤药。”迟疑了一下 他接着说 “咱们的部队是不是有人换了皮鞋 我好象…”

一种本能的驱使 吴七狗非常焦躁。这次的扫荡 抗联的地下组织被严重的破坏 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虽然他曾经和靖宇司令去年开春的时候还在孙瞎子家里住过。那次 靖宇司令终于遇到了一个读过几本书的“文化人” 和孙瞎子象多年的老朋友 日日夜夜地谈啊谈 说的大多七狗都不明白 但就是那一次 七狗知道了靖宇司令的本名叫马尚德或者“奇”生(七狗不知道有“骥”字)。

正在犹豫中 不知道说啥好的七狗 被栓柱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声吓了一跳 声音也打断了孙瞎子的话 同时解开了屋里的尴尬。孙瞎子放下刚才的不安 屋里响起了他那压低了的声音(没点灯):“屋角有饽饽(橡子面和玉米窝头) 我是自己吓自己 拿上 快走 杨司令的老伤这几天艰险啊。”

“别走大门 后院翻墙”孙瞎子的这一句话救了 暂时救了两个年青警卫员的命。

两人走后院 因为饥饿 费力的翻上了墙头 一边翻 七狗还在小声埋怨:“又饿 司令员的那份都进了你的肚子 这次的饽饽 路上不许吃 回去让司令员高兴一下 知道不。”

栓柱还小 十六岁 面对长他一岁的七狗一般不敢顶撞 听出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望着翻上墙头的七狗回了一句:“你肚子响了一路 不说你…”

忽然的“三八”式步枪抵近射击的一声“吧呜” 打断了他下面的话 七狗一头栽回到院里 这时的前院狗声、枪声骤起 夹杂着听不懂的日语的呼喝声。

中间突兀响起的一个中国人声音 死死地印在了七狗的记忆中

“后面人跑了 应该是两个 还有一个…”

七狗的第一反应就是孙瞎子投敌了 想快跑 但他又力不从心 这一枪打穿了他的锁骨边缘 血迅速地涌出 七狗按往了伤口 好在三八式步枪的口径小 又是近距射击 子弹贯穿了身体。一瞬间 七狗本就虚弱地身体开始抽搐…黑影一闪 栓柱又从墙角被七狗带倒的一个墙缝中连滚带爬回到了七狗身边。剧痛使七狗重又清醒了 他斩钉截铁地对力图把他背起来的栓柱作了决断 “栓柱你快走 枪在我这 你怀里揣着司令员的药 快走。”

栓柱一惊 带上了哭腔“七狗 一起走…”

吴七狗的身体忽地软下来 大量的失血使他的肌体放松了。借着枪口的火光 他看到了栓柱那孩子气带着泪光的脸 :“傻子 哥走不了了 我在这抵着 最好能把孙瞎子干掉 回去跟司令员先别说我 先让他吃药 他老是咳血 不能气…”七狗熟练地压弹上膛 拧开保险“以后哥不能照顾你了 好好跟着司令员 他会教你 快走…”说着 举枪瞄向了第一个看院里不还击 探头探脑出现的黑影。

别看只有十七岁 但是七狗这个从小就跟抗联在山林中长大的孩子 的的确确可以称得上是身经百战了。他没有再回顾栓柱 只是从怀中掏出饽饽往后一送 手上轻了 他知道栓柱该已经离去 驳克枪的第一枪响了 一个黑影重重的倒地 但呻吟声不断 七狗知道自己力量不足 枪向下了(驳克枪上下跳动 为保证命中率一般枪要横端平打) 这一枪打断了冲上来人的腿 于是七狗双手握枪。身体也往左面的断墙处挪了挪 但他还是站不起来。

“嗖”的一声一个东西准确地落在了他刚才的身位 梆的一声落地 又连跳了两下。七狗的心提高到了嗓子眼 借着雪光一看 是饽饽 他一气之下 向着栓柱刚刚跑开的身影嘶哑地吼了一声 :“道上只许吃一个 余下的给司令员…快跑别回头…”

借着七狗独特的视角(他平躺着) 刚好可以借助雪光看到前面被打倒人的大部分躯体 七狗冷静了 他现在是一个抗联老战士了 身经百战的他心已放松 吸满一口冷澈的空气 开始作战 冷静快速地接近最后的死亡——他总有弹尽人疲的时候。

前院枪声又起 日军在盲目射击 进行火力压制 但七狗平身躺着 他们不知道 这暂时让七狗有了喘息的机会。夜战是抗联战士的天下 小日本不敢夜战 伪军更不会出头 他们在等天明。

忽然 夜空中传来一声嘶心裂肺地惨叫 只一声 但同时几声狗吠响了起来 是栓柱 七狗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日本人放出了狼狗 这是栓柱最后的声音吗?这小子 咋这么慢 七狗的血又冲到了脑门 但是失血的虚弱马上出现 接着他又开始大量出血 “不行我得冲出去!”他本能地他支起了身体。

七狗几次想站起来 但是只要一抬头 总会引来一个精准的日本射手的射击 第二枪就打掉了他的狗皮帽子。绝望 以最猛烈的方式袭击了七狗 双方僵持着 可天一点点的泛白了 天明 为何来得如此迅捷?

“咳”的一声 打破了黎明前最后一点黑暗 前院的门慢慢地开了 “要是我没听错 是孙光祖吧 你穿了皮鞋 我听了一下午 就是没敢认啊!老糊涂了。”孙瞎子的身形走出了被子弹打得七扭八歪的屋门。

出人意料地 日本人没有向他射击 可能因为根据关东军讨伐队的操典 以为他要投降 但是肯定有几支枪口已经指向了他。

一阵压低的语音过后 一个人回应了:“是我 孙瞎子 我说后院的 是七狗吧 别开枪 咱们唠唠。”

“孙光祖 杂种 你不得好死!”七狗嘶哑含混的语声已不成调 驳克枪一个三点发 打得院门口的条石火星直冒 被叫作孙光祖的黑影躲在院墙外 马上压低了身形 日军的枪声又响了起来。

“听我说”孙瞎子反而安详了许多 声音虽大但不失平静 “我说七狗 我听尚德说你疯 也得疯对个地方 我把院门打开 你再疯成不。”

吴七狗一怔 孙瞎子这时已经接近了院门 日本人的枪声也不响了。

“吱”的一声 院门开了 小日本的钢盔的反光中 孙瞎子的身形瘦弱 但力争站得挺直的脊梁挡住了大半个院门。

吴七狗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 小日本马上要冲进来了 本来天黑日本人不敢上墙 那样目标太明显 又找不到七狗的具体位置 没用手榴弹 现在门一开马上就能冲进来 他一支枪顶是顶不住的。下意识的随手一枪 击中了孙瞎子 但他知道已经于事无补。

门一开 涌进了几个人 看影子 知道都是伪军 其中有一个更象是被推进来的。七狗的枪清脆地响了起来 二十响完毕 几个伪军包括孙瞎子都倒了下来 但孙瞎子还在动 他半个身子探出了院门。门外响起了他一阵疯狂的笑声

“小日本 我操你先人 ”这是孙瞎子最后的文言文骂人方式“七狗 西北角 跑…”

七狗一时没明白过来 但这时东方猛地一亮 天空中露出了鱼肚白 七狗回过头来 孙瞎子的身形在晨光中亮起 他整个人笼罩在烟雾中 他左手拿着一枚拉了环的手雷 右手时是竟是一颗迫击炮弹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到的。

轰的一响 手雷炸了 几乎与此同时 更大的一声轰鸣将整个小院的院墙全部震垮 破旧的小屋也开始倒塌。

七狗被强大的气浪冲出了土墙 但是他用不知从那来的力量硬是站了起来。回头 爆炸的白烟还未散尽 孙瞎子已经无影无踪 一条黑色的布缕挂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 他穿得是自己的寿衣 这残疾人本身的灵异使他从孙光祖变了的脚步声中 知道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本能使他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所以没屋里根本没烧火 他始终在等着这个时候 穿着自己的寿衣 慷慨赴死!

七狗开始跑 向着西北 他想狂奔 但速度实在不快 二天断粮 靖宇司令他们三个只靠草根树皮挺了好几天了 还有枪伤 慢慢地他跑不动了。

但孙瞎子指的方向是对的 半里地之外 就是茂密的灌木丛 一进入到那里 就是抗联战士的天下了 鬼子、汗奸没有火力支持是不敢进入的。

还是那声单调的三八式枪响 一颗子弹又一次击中了七狗。

“狙击手”七狗判断着枪的弹道想:“狗日的肯定上了房 所以刚才没炸着…”

这一次的射击水准并不高 只击中了七狗的髋部 可能那个射手受刚才的爆炸打击太大了 影响了稳定性。即便这样 这颗子弹也足以又一次把七狗放倒了 他不动了。

隔了半晌 枪又响了 这一次是试探 枪击打在七狗脑袋前方 他还是没动 第三枪又响 七狗的身体被打得跳了一下 但沉重的“砰”一声又摔回地面 身下显出了血迹。

那个日军狙手显然是在判断 在瞄准镜里他发现七狗的枪都在几步之外的田梗上 犹豫中 他还是开了第三枪 这是关东军操典规定的 经常有垂死的抗联战士作这样的自杀性一搏 讨伐队也吃足了苦头 所以规定接近抗联战士时要求必须“死透”。

好一会 这个因为爬上了树而躲过了孙瞎子致命一击的优秀射手 从后面接近了吴七狗。狡猾的他没有先奔人 而是向着七狗的枪走去 先把七狗的枪拿下 这就胜券在握了。可是他没有料到 其实他只要再走进一步 就能听到七狗喉咙里还有呜呜的呼气声 这是七狗控制不了的 第三枪击中了七狗背的文件包 里面靖宇司令的铁皮烟盒挡住了这致命的一枪 但他跳起来的身体下落时 肩部的贯穿伤又被地上柳根狠狠地撕开 直到下喉部 七狗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但是这唯一苟活着的日本狙击手终于接近了。

一步、二步 日本兵接近了枪 在他弯腰的那一瞬间 他感到身后一阵风响 随后一双手死死的勾住了他的脖颈。日本兵本能的向前一挣 轻易地冲开了双手的环绕 这是七狗实在没有力量的缘故。但当他回过身来面对里 日本兵被吓得怔了一下 一个满脸是血的“支那”人 又一次扑了上来 更为可怖的是 他从肩到下颌的皮几乎全部翻开了 血淋淋的皮里面甚至露出了白肉 这大大的刺激了日本兵 他的反应慢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要了他的命 他感到脖子一凉 一把奇形怪状的东西插进了他的脖子。

两个人重重倒回地下 同样的脖子受创 一样的垂死的“咳咳”声 但是日本兵脖子上的“刀”却被七狗狠狠地挑了一下 这致命的一下很快要了日本兵的命。而吴七狗的生命力 也随着日本兵的死去 慢慢萎缩…

七狗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他似乎又跟杨司令到了北满 越过了边境 在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中 两个人骑着马 快速地奔跑着。

“怎么 我又骂人了 杨司令要批评了 这回是罚写多少个字呢?”七狗眼前仿佛出现了靖宇师长那清瘦高大的身形(靖宇司令身高近两米) 如水般深遂安详的眼神。抗联没有学校 几个识文断字的人领导都常常带几个警卫员 教他们识字 更能培养他们的战斗意识 这才是主要目的 抗联各支队的干部 大多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咳咳”的一声呜咽 让七狗想了半天 “是我在咳吗 怎么这个动静 不对 还是司令咳。唉 夏天司令从不和别的人一块下河 可我看到了 他的身上一脱全是伤 所以他老是咳个不停…孙瞎子说他的肺伤了…孙瞎子 我不是人 是我打死了你 你摸了几十里地给我们送药 可我怀疑你投敌…狗日的孙光祖…”慢慢地 七狗的呜咽声小了 可能马上就要停息。

这时 几个黑影闪烁着接近了七狗。

“日本兵 死了”

“还有一个人 好象…好象还有口气…”

“别管了 挖东西要紧!”

“唉 怪了 这是啥 这小子握着就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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