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翁的那串报恩名单里,究竟有几个恩人的后代,是属于正常人等?或者她该问的是,在那些人当中,可有半个是比较不那么不寻常的异类?打从天字三号房的那一对活宝夫妻又再怀上一个孩子,被迫得再次安胎,短时间内不能再拆屋毁房后,已经很久没再这么沮丧的丹心,在一早来到天字号房的院里时,直在心底这么想着。眼下,即使植遍满园的各色异花奇草,有若各色彩绸缎般地映入她的眼帘,而在送陆余出门后,计然即站在院中对她笑得又甜又可爱,就像个邻家乖宝宝似的,可这些,却怎么也不能为她驱逐满心的挫折感。“小然,我有个问题……”她直揉着一早便频频作疼的两际,总觉得今日所踏进的这间四号房,让她有种来到了天字三号房的熟悉感。计然连忙在原地站好,“是!”糟糕,她本是想照着陆余的吩咐,趁着丹心未来到四号房前,就去处理掉昨晚那场小灾难证据的,可她没想到,起得跟他们一样早的丹心,不给她去湮灭证据的机会,大清早的就跑来报到。在她频频挪动着身子,试图遮住身后的庞然大物时,丹心边看边摇头地问。“昨儿个晚上,你与陆少不是再补一回洞房花烛夜吗?”她记得昨儿个在她离开喜房前,那对小两口不是和和乐乐的?那时这间四号房一檐一瓦、一草一物,也都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呀,怎么才一晚没见……“对……对呀。”总觉得好像已经露馅的计然,面上的笑容看业似乎愈笑愈僵。丹心伸手朝旁一指,直指向已由他俩分工合作搬下楼,目前杵堆在园里,还没来得及运去柴房的残床碎屑。“对,房里的那张喜床,它怎会成了这副德行?”她以为她那清瘦的身子,真能遮得住身后那堆大上她数倍的证据吗?当了管家数年的丹心还是头一回见到,过个洞房花烛夜,却连床也拆了的新人,就连性喜拆房的三号房两名屋主,也不会燃起在那等大好日子里这么搞破坏。“那是我不小心弄坏,不是陆余的关系……”计然连忙俯首认罪,就怕她会将错怪到陆余的头上。“我盯信你。”丹心拍拍那张老实的小脸蛋,“只是这是怎么造成的?”那个弱不禁风的陆家三少,才没有这等简直像是跟三号房偷师过的能耐。“大概是因为……”苦苦思索了一夜之后,目前计然只能推论出这个结论,“因为陆余他……太赏心悦目了。”昨儿个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夜,既然问题有一半是出在她的身上,那另一半的不责任,恐怕陆余也得替她担一些才是。丹心一头雾水,“陆少他本就这副长相啊。”真要说起赏心悦目,这家客栈里还有更多卧虎藏龙的高手呢,陆家三少勉强只能算得上是这家客栈里的正常水平而已。“我不适应嘛。”觉得很烦恼的计然揉揉眉心,“谁教他生得一张老少通吃,又让人觉得虚荣无比的脸蛋?在他的面前,是凡人的,都得要有类似圣人般十足的克制力才成。”偏偏昨儿个夜里她就因克制力不足还破了功。“是是是……”说来也是,都怪这间客栈里怪人一箩筐,害得她看太多也看太多年,早已见怪不怪以及麻木不仁。“对了,陆余一早上哪去工作?”还不太清楚陆余本身之事的计然,好奇地探问,“方才我有问他,可他却怎么也不肯说明白。”“你不知道他是做啥的?”丹心被她的这句问吓得不轻,“陆少连这也没告诉你?大少、二少也没有?”“都没有。”计然一脸无辜地晃着头,边在心底纳闷起丹心面上那副震惊过度的神态。“那你还敢嫁?”天啊!难不成姓陆的一家子,这一回居然来了个……骗婚?她歪着头,“他是做啥的,与我敢不敢嫁他有关?!”怎么好端端的,一提到陆余是做啥的,丹心就变了个样?“当然有关……”感慨万分的丹心直抚着额,压根就不知内幕竟会是这样。“为何?”“因为……”丹心顿了顿,有些放弃地叹了口气,“算了,关于陆少之事,我我早晚都会知道的。”“知道些什么?”昨晚陆余在与她促膝长谈了一整夜后,不都大抵说过他家重女轻男之事了?还有什么是她不知的?“许多外地人也同样一样,都认为陆少家世好、人品好、长相又讨人喜欢,按理,应当日日有人前来为他的亲事说媒,但住在这城里的人,可清楚他背后有哪些大哥哥了。”先且不管那票人中有相命的、有当差的、有当盟主的,啧,光是一个吓死人也不肯赔半条命的千里侯,就已经有够糟了。她皱着眉,“大哥哥?”可陆余不是一点都反对上头有着那些疼爱他的人吗?怎么陆余说的跟她讲的有些不一样?“对,就因为身后有着这一大票硬到骨子里的靠山,所以全城没有惹他得起,当然,也无人敢保证,嫁给他后就一定能替他们陆家生个女儿。”在这等群体压迫下,谁敢嫁他嫁他陆家三少啊?万一生不出半个女儿的话,那个下场,不是家毁人亡,大概也会举家贫上一辈子吧。她怎么也想不通,“生不生女儿真有那么重要?”她是知道他们盼女心切,但没必要严重到吓唬光了所有人,又害得陆余迟迟不能成亲吧。“当然重要。”丹心朝不住这城里,不懂整个陆家怨念的计然慎重地摇摇指,“陆家可是出了名的要女不要男,偏偏这些年下来,男丁一个接一个的生,因此他们早就对外放过话,谁要敢替陆家再添个男丁,他们九成九绝对会翻脸。”“这样啊……现下她总算是有些理解,为何陆余非但没被她给吓跑,也不嫌弃她的出身或是她的容貌,反而那般小心翼翼待她,和怕她反悔不嫁的原因了。“撇开这些不看,光是他继承了陆家的祖传行业,就够教人不敢把女儿嫁给他了。”一想到另一个真正害得陆余无妻可娶的主因,丹心不免要觉得他们陆家可真是害惨陆余了。计然已经被搞胡涂了,“为何?继承家来有何不好?”“除了我同你说的那两个原因外,这些年来都无人敢嫁陆少,还有一个主因。”丹心摸摸鼻尖,也不知这般全盘抖出陆余的底,究竟是妥不妥。“是什么?”“他的性子。”说到这个,丹心的叹息就绵长得似是见不着心头般,“陆少他……太极端了。”她想,这一点,应当会是吞月城城民心中永远的痛吧。“怎会?”是她听错了,还是她们所谈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人?不知该怎么解释起的丹心,想了想,微笑地牵起她的手。“依我看,今儿个天气不错,不如我带你去亲眼瞧瞧如何?”与其含含糊糊的说不清静,不如让她亲眼见上一回,这样刀子就应当会明白她在他人眼中有多勇敢了。连反对都来不及说出口的计然,在办事讲求效率的丹心带着她出了客栈大门,乘着向东翁借来的马车,一路自城的这一头来到了另一头。就在下了车来到陆余日日办公之处后,丹心一手指向前方向她介绍。“这就是陆少所经营的铺子,也是他陆家祖传的家业。”“钱庄?”看着钱庄外头所挂着迎风招摇的布招,计然不怎么意外陆家祖传的行业,与陆大少、二少所做的是同一行。“再看清楚点。”不想一下子就说得太明白,丹心颇为含蓄地向她暗示。她摇摇头,“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丹心一手指向挂在钱庄外头的墙上,那一块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息表。“你确定你真看仔细了?”拐个弯不成,她也只有来点直接的了。计然走近前头,定眼一瞧那块乌木所制,以金漆书写的借金与息表,而后怔愕地张大了眼。抢……抢劫呀?怎会有这么高的利?被上头所戴之利给结实吓着的计然,连忙朝后退了三步,再次抬首看清楚方才所见的那一块布招,这才赫见在布招的最左下角,竟写了一行小字---有借无类她讷讷地一手指着店门,“丹心,这该不会是……”“嗯,正是你所想的那样。”特意来这代陆余扮黑脸的丹心,沉重地向她点头。计然忙扶着额际,觉得有些头昏眼花,“但我听人说,陆氏兄弟所经营的钱庄遍及全国,可说是皇商中的首富……”“那是指他那两个不良兄长,不是指他。”丹心不客气地泼她一盆冷水,逼她一块与众人一般清醒。“那两个不良商,他们天生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赚钱。”她微眯着眼,“那陆余的专长又是什么?”“你希望我笼充的说还是严格的讲?”唉,每回一提到这个,除了那个无恶不作的步青云外,全客栈的人都觉得一整个适应不良。“正确的说。”丹心以指刮着面颊,“那个嘛……”“是什么?”虽说已大抵知道心中所猜测的可能是真,但还是不怎愿相信这事的计然,仍是坚持要亲耳听她说出口。“讨债。”还能是啥?就这个啦。下一刻,自计然口中蓦地爆出的错愕叫嚷,声音大得让大街上每个路过的行人都纷纷停下脚步。“他是高利贷?”那个陆余?“一点也没错。”趁着春日午后温暖的东风将人们吹拂昏昏欲睡,客栈生意总算稍微清闲了点后,逮着地机的东翁,蹲坐在柜台内的小小椅凳上,对着打从上午去过了陆余所开的钱庄一回后,即像是一直处于想不通状态下的计然开讲。计然蹲坐在地板上,两手抱着膝盖,张大了一双水灵的大眼,一脸茫然地朝他摇了摇头。“你可知,状元郎在赴任前,朝廷可是不会给他半两纹银的。进京赴试时,路费、食费,那些普遍皆不是富人,只是寻常百姓家或究人家的书生,是怎张罗出来?”说得头头是道的东翁,希望她早点开窍地以指点了点她的眉心,“而中举之后,得先谢师谢亲,还得攀攀朝中的高官司以期日后他们大发财心提携后进,更别说还得在京城交友识朋,花上一大笔酒肉吃喝以及嫖赌上花楼之钱,又该是打哪儿来?”“不知。”她微张着嘴,好宝宝似地又开始晃起小脑袋。好……好可爱……难怪陆余说不退婚,怎么会有这么惹人怜爱的孩子?满心激动又感慨的东翁,忍不住伸手朝计然的脸上摸去。红通通脸蛋、天真无邪的举止、愚蠢到家的目光,呃……是孩子般涉世未深的纯良目光。以上这三等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绝不可能出现在这家客栈里的悲凉祈愿,今儿个竟像神迹降临般地来到了他家客栈?难道说继陆余之后,深得他宠爱的天字四号房,又增加了良心一枚,以助他抵挡客栈内日益增长的黑暗恶势力?还是他终于出运了?“咳!”同样挤坐在里头的丹心,用力地出声咳了咳,并顺手打掉东翁频频揉捏着计然软嫩脸颊的狼爪。“东翁,那是别人的……”一块进来的见证神迹的鞑靼,在提醒东翁之余,对于自己的手脚慢了陆余一步,也是满心深深的惋惜。啧,他也不过是爱屋及乌,摸摸而已嘛……不能再多吃一旦腐的东姓客栈主人,勉强擦去了嘴边口水,重新振作精神后,继续对难得一见的好孩子上课。“小余他的两个哥哥,遍交皇亲、官府、仁绅、文人、商贾,既是做生意,你想,他们在金钱上需要周转调度?会不会遭人欠债?要是倒霉点遇上了赖帐不还的,难道真要教他们吃下那数之不尽的闷亏与坏帐,睁只眼闭只眼不收回来不成?”脑袋里乱轰轰了一早,思绪也被这阵子所见过太多的人事物给搞乱得有若一池春水,计然在听完东翁的解释后,沉默地将这阵子她所听来、所瞧见的所有事物慢慢地兜拢在心底,在了解完来龙去脉之后,她淡淡出声轻问。“因此,陆家的祖业刚好是个很好的后盾?”很基本的为商之道。“聪明。”东翁嘉许地朝她拍拍手。“好。”她抚着下颔沉吟了一会儿,“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你能明白就好。”深怕陆余会在她心中留下坏印象,东翁忙不迭地扮起好了。“其实,接下祖业这回事,小余根本就没得选择,我在想,或许在某方面,小余也是不愿的吧,不过因他家在这方面有着迫切的需要,所以他就只能认了。“她略皱着眉,“为何?”东翁面上堆满了无奈,“因为,总要有个人出来扮黑脸啊。”陆家之人可是赚钱发财的,又不是什么开庙的善男信女。就只是因为……这样?可就算是要有个人来做,也不必非得是不愿的陆余呀,若是主动自愿的,那还有话可说,若并非自愿,那陆余在工作时,岂不好为难?不然,他也不会在她面前对祖业之事只字未提,不是吗?东翁在她眼神愈飘愈远,像是想什么事去了时,适时出声问了个所有人都悬在心头上的疑问。“在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之后,你会因此而后悔嫁给小余吗?”拜托拜托,她可千万不要悔婚哪。“不会。”计然好笑地看着那三张同样写满了担心的脸庞。陆余待她的好,无庸置疑,他的小心翼翼、他的踌躇,她也会看在眼底,只是先前她一直不知他究竟在不安些什么,又为何那么怕她会悔婚或是退婚,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的考虑,更遑论是……他身后一直不让她看到的重量。“乖。”满心感激的东翁直揉着她的发,“他们陆家,就只小余是个天生的好孩子,他与他那两个捅了娄子就只会跑的哥哥不同,关于这点,还望你能信我。”“我当然相信东翁您啊!”计然开心地对他漾了个大大的笑脸。来……来人哪。听听,全都靠过来听听……这等尊敬无比的语气、这充满信任感的崇拜目光,她……简直就是陆家小余年幼时的良心翻版啊!感动得差点流下两行清泪的东翁,直握着拳在心中想着,放眼全客栈,在那大票没一个懂得要知恩感恩、也不知哈是天良的众房客中,保证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像她这么乖巧良善、进退有礼的优良住户!好,决定了,就打从今儿个起,天字四号房的两位住户……加菜加菜!当多年来同样也饱受众房客摧残,因而心有戚戚焉的丹心与鞑靼,也一块感叹地直摇首时,一道好奇的男音,缓缓自他们的头顶上飘下。“你们怎会蹲在里头?”今儿个客栈又不做生意了吗?“呃……”四颗脑袋同时抬起,一见来着正是他们话里的正主儿,其中三个深知陆余怀有两款性格的人,都飞快地合上了多话的嘴巴。“我来这等你回家。”唯有不知内情的计然笑吟吟地站起身,还顺道给了他们一个好理由,“他们怕我一人会寂寞,所以陪我聊聊。”“对对对……”丹心忙顺首她给的台阶下,“小然,你不是说你累了想午睡一会儿吗?既然陆少回栈了,你就快回房去吧。”瞧着那三张同样戒慎恐惧,且还笑得一样僵的脸庞,在得知了陆余的本业是啥后,计然开始有些明白他们窨是在忌讳些什么。“噢……”改天若是有空的话,她非得去拜见一下陆余在讨债时的恶相与真正实力不可。“你困了?怎不早说?”陆余在计然走出柜台时小心地挽着她的手,“来,我带你回房歇歇。”在身后一片请求的目光中,自认水土不服病况已痊愈得差不多的计然,乖乖地任由似将她供起来当宝的陆余给一路扶了回去。一回到空荡无档的喜房里,见她配合地打起呵欠后,他又连忙绕到隔壁书房搬来一张贵妃椅,再动作轻柔地将她给请上去,这让计然不禁要怀疑起,她究竟是块随手一碰不会碎的琉璃,还是根轻飘飘随时会乘风远飞的羽毛。同坐在椅上等着她睡的陆余,盯看着覆在她面上的和长眼睫,总觉得她如此理所当然又安心的模样,就像是她原本就很适合生活在这环境里般。他本还以为,她在短时间内会不适应客栈的生活,可看她与东翁他们的相处模样,他又觉得是他想太多。“我听东翁说,你家原也是商贾出身的?”躺着躺着就开始有点睡意的计然,爱困地揉着眼,“我家以前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无奈富不过二十年便家道中落,而原因呢,就出在我上头的十五个姊姊身上。”“让我猜猜……”他很快即想起以往曾听人说过的传闻,“嫁妆?”听说南方的人家,怕女儿出门后会被夫家人给欺负,因此闺女出阁时,娘家必定会附上一大笔远多于聘金的嫁妆。“正是。”计然一想到这个,就想起当年她家是怎么为了嫁妆这二字而饿肚皮的。“你……”陆余的面上有些不安,“留恋过往的养尊处优的生活吗?”说真格的,他祟家虽富,可家产并非全是他的,且他本身的财力也不及豪奢的程度。“我在乎的是随遇而安。”计然拍拍他的掌心,光听他的音调就知道他又在烦恼兼想太多,“放心吧,我的心很小,很容易满足的。”“是吗?”她继续安着他的心,“因为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反正富也是生活,穷也是生活,不过都是生活而已。与其去计较怎会没了丝绸的衣物可穿,不不如让我多花点时间去想想,明儿个该怎么在饭桌上、为一家子人多添个两道菜。”或许就是因为她这短短人生里的变化太多太大了,也因此她看过了太多人与事,才会觉得适时地融入任何一种生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稍稍放下心的陆余,见她好像快睡着了,才想抽开被她握住的手,她却忽地将他握紧,并且偎到他的身畔靠着他,还顺势将她有脸蛋埋进他的衣袖里。“你觉得……咱们今晚能洞房成功吗?”昨晚之事会不会吓着了他,害他日后都对她打退堂鼓啊?盯着她那泛红的耳根子,陆余捺住了笑意,也知道她对于这回事太紧张,而一紧张她就乱使劲。为免造成难以挽回的人身重大伤亡,他认为,还是等她准备好后再来实行名正言顺这回事会比较妥当。“咱们就别管何时才能洞房了,一切顺其自然,如何?”他弯下(禁止)子,在她耳边低喃。计然闻言,松了口大大的气,而后仰起脸蛋直对他点头再点头。他笑了笑,总觉得,她就属老实这一点最是可爱。“你也一道睡吧。”舍不下他身上的温暖,计然在他也打了个呵欠时,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陆余挑瘛睚,“就睡这?”继昨儿个两人被迫睡在地板上后,今儿个她不挑战床铺了?她满心内疚的低叹,“总不好让丹心明儿个又愁眉苦脸的帮咱们去藏坏掉的床吧?”“……”她才头一回做坏事,这么快就被发现啦?“还有……”计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脸。“嗯?”以为是他没听楚,陆余在躺睡至她的身旁时,颇意外地见她主动趴睡在他的胸前,黑缎般的长发,顿时淹没了她的脸庞。“醒来若是见不着你,我会寂寞的。”看不清她此刻模样的陆余,二话不说地环紧了她过瘦的身子,没有开口问她话里所藏着的,是属于那遥远的乡愁,还是她今日在一日不见不着他后所产生的惦念。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发,口叩味着指尖所传来的发丝触感,不过一会儿,原本不怎么想睡的他,反而比她还快进入梦乡。趴在他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音,失了睡意的计然一直在想,东翁口中的好孩子、她眼中这个好性情的男人,是如何让自个儿成为他人口中讨债不择手段的钱庄庄主,和平常人口中为了讨债而不择手段,因而在道德上有所亏欠和阴损之人?而这只温柔掌心的主人,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他的、心分割成两半的?阳光在云端露出了些许的脸庞,犹藏在云里未现踪的,千百条光束和将白云映照得透明发亮,看样子,今日也将会是和暖的一日。倚在车窗畔,陆余精神不济地瞧着天顶上的霓彩,当马车驶进了天桥附近高楼林立的商贾地带,楝楝建筑遮挡去了天上的美景,他这才勉强拉回心神,直揉着浑身上下隐隐作疼且酸痛不已的肌肉。接连着几日都没沾到床铺,全都靠睡在长椅或是贵妃椅上,这对计然来说,或许是一点影响也没有,但对他这个生平从没干过什么粗活、没练过武的富家少爷来说,报应可大了。唉,现下想想,他也真蠢,就算是新房和书房里皆已无床铺可睡,但在他的宅里,仍有着三楼五院外加两座小花楼,他干啥不带着计然去那些地方找床睡,偏要与她同挤在一张贵妃椅上?可他,是真的很喜欢新房里浓浓的喜气氛围,和每晚计然窝在他身畔,用南方人柔软呢哝的语调对他说起她的过去种种,以及那些他从没法亲自去参与的平淡生活,所为他带来的平静感觉……虽然透过车窗看着后头的少爷,面上表情千变万化很有趣,但不得不让他从飘飘然云端重回人间的大黑,在停妥马车后,小声向他提醒是他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少爷,童府到了。”如果可以的话,大黑宁可就这么将陆余给载回家,或是继续看着他傻愣愣地笑,也不想在下一刻看陆余又变了脸。果不期然地,本还在陆余面上的淡淡欢喜,在听了他的话后迅速消逝无踪,陆余面无表情地开门下车,一手取来账本,盯审着上头的欠条与借据。“师弟们都在里头候着少爷了。”大黑边说边为他推开童府府门,而后站在门边直视着府院里,那一票先行替陆余前来开路讨债,眼下已然占据并掌控住了整个童府的自家师弟。知道大黑不喜欢掺和这件事,陆余朝他扬扬指,示意他退至门外候着,而后陆余开始回想起今日他会来这的主因。听他二哥说,这座童府的主人童凤人,数年前,不过是个寻常小户,后来因驸马是远亲之故,便攀上了富贵。那时童凤人为讨好驸马,向他大哥借了笔为数不小的款子做生意,不过多久便发达了,因此自视是皇亲远亲又是商贾,日子也就过得一日比一日惬意,一年比一年豪奢。可自前年年初起,童府门下所有商号接连出了岔子,连带也拖累了童府,商势一蹶不振,可他们却不积极挽回还继续富贵度日,后来,渐渐地,童凤人开始四处借款,而这一借,就借上瘾了,这两年来可说是举债过活的童府,吓跑了蚀日城与吞月城大部分的钱庄,在众钱庄皆不愿再借童凤人半两纹银之际,童凤人竟看上了全国最大钱庄,也就是他陆家的钱庄。因前债未清,加上童凤人名声之臭,他大哥是说什么也不愿再借,没想到童凤人竟派人到陆家的店面伤人砸铺子,甚至还恐吓陆家旗下的钱庄,若是再不借钱给童府,下回他们就要放火烧光陆家在吞月城里所有的钱庄……肩颈处又再次一阵酸痛,陆余揉了揉膀子,举步走进府内花园,底下的人马来到他的跟前,低声向他细禀,方才他们已对童凤人说明来意,但童凤人一如昨日仍顽强的不肯低头,之后众人将童府护院全都驱赶出门,没了靠山壮胆之后,童凤人的老脸不但随即拉了下来,还苦苦匍匐在地,直要他们高抬贵手,可即使是这样,童凤人还是一毛不拔,反倒将罪状全都怪在他手底下的门人身上,要他们去拆了那些人的铺子,别来找他。听完了来龙去脉后,陆余两手环着胸,来来回回地在童凤人的身旁踱着步子。“拆了你底下人只得一千两,拆了你则得数万两,你倒是说说,你要我陆余怎么打这副算盘?”想赖帐不还踢他陆家的招牌?这家伙怎都不去打听一下,他陆家钱庄的名号是打哪来的?本还跪在地上直磕着头的童凤人,一听完他的话,随即往前用力一扑,奋力紧紧抱住祟余的大腿。“陆少……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陆余想也不想地一脚踢开他,还看似嫌赃地伸手拍了拍他曾碰过的地方。“陆少……”也不管童凤人面上是否铺满了准备已久的老泪,陆余信步绕至他的身后,以万般温柔的嗓音直在他的耳边说。“没钱洞天福地债,你可抵屋押地,要不就卖佣卖仆,再不济,你亦可卖儿卖女,那,这不就有钱两滚滚而来了吗?”童凤人颤魏魏地回过头,直瞪向他冰冷漠然的目光,没想到这等没天良之言会出自他的口中。“你……你还是不是人?”虽说他陆家之钱赖不得这回事,他是早有耳闻,但好歹陆家也算得上是皇商,他为讨债还钱居然如此不择手段?“陆余笑意可掬地提醒他,“过去几年来,在你花钱花得满心痛快时,怎就不见你说这话?在你吃喝嫖赌样样日益精进之时,你又可曾想过,你身后还有的一笔死赖活欠、怎么也不肯还的胡涂烂帐,前前后后到底饿死了多少遭你欠债人?”拉下脸面不管用、哀声讨饶也没法济事,童凤人在涨红了面颊之后,忍不住挺直腰杆,再也不用上前两者,反倒拿出了对付其它钱庄的本色,摆出一脸恶态之余,还要充当骨头硬的男子汉。他一掌用力地拍向胸坎,“一人做事一人当,了不起你剥了我的皮拆了我的骨,任凭你处置就是!但就晃许你把帐算在我任何一名亲人的头顶上!”了不起就是把命豁出去,他就不信陆余又能拿他如何?“可……”陆余状似困扰地一手抚着下颔,“若我说,你身后的那一家子,也没一个比你高尚到哪儿去呢?”真要能那么简单就摆平这事的话,他家二哥就不会找他出马了。“驸马不会放过陆家的。”深怕他真的会把这笔帐另算至他处,童凤人忙不迭地抬出伺候多年的自家最上头的主子。他耸耸肩?“那么,改明儿个就让陛下为公主另择新驸马吧,好歹驸马也捞了几个年头,驸马那一族也算是够本了。”听他大哥说,这几年公主对于驸马拿着名号到处欠钱之事早就心生不清茶了,他就当是做件善事吧。“就凭你也想动驸马一根寒毛?”虽说驸马没法在朝中一手遮天,但遍交百官的驸马也不是什么省没的灯,区区一介商贾也想拉下驸马?“你的这笔陈年烂帐,是步青云指名要我来收的。要论靠山,全朝没人能比我陆余还来得硬,区区一句驸马,试问千里侯何惧之有?”若不是,看在步青云的面子上,他以为谁会想来办这烂差?这家伙究竟有没有打探过步青云与他陆家关系深厚主因?步青云所收受的贿金与黑钱,还得靠他陆家来弄得干干净净呢。“千、千里侯?”在听见全朝百官最是忌讳的名号后,童凤人霎时瞪大了眼瞳。陆余不以为然地横他一眼,“就算今儿个千里侯懒得出手好了,若我真想讨回驸马全族还有底下门人所有积欠我陆家的欠款,到时我若要驸马他朝东边跪,只怕他也没那个胆敢往西边爬。”即使近在面前的笑脸,温文和煦得根本不像是其它钱庄打手们面上所常带着的恶相,他甚至连一句秽言或是人身恫喝也没有出口,但此时此刻看在童凤人的眼底,却觉得一股打心底生出的冷意,正无处不在地四散,令他遍身不禁颤了颤。“你……”失了兴致再耗下去的陆余将面上很笑意一收,一手揪扯住童凤人的发,再一把狠狠地将他给拖至面前,满面阴笑的他,以不容拒绝的森冷语气摇下最后警告。“一万两现银,就三日内。”猛然遭人甩落颓坐至地的童凤人,张口不能成言,脑际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法多想,眼底、心底存的,只剩下方才陆余那连掩藏都嫌懒的杀意。“来人,把宅里值钱的全都搬了,顺道把他身上的衣裳也给我剥下来!”全然不理会他的陆余,朝旁弹了弹指。将一切都静静看入眼,倚在大门边等候的大黑,在陆余忙着清点起童府值钱的家财之时,忍不住摇了摇头,再备感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跟在陆余身边这么多年来,也看惯了陆余平日与工作之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心态,按理,他是该习以为常的,可他至今还是没法将眼前的陆余,与平日那个待人有礼又温柔的陆余给兜在一块,因这两者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虽然陆余老在口头上说,工作就得尽心尽力,做啥就得像啥,但,陆余也未免投入得太过、扮得太真了,害得他每回见着陆余在工作时,面上那一副非得要人家破人亡、或是赶尽镜框绝时的狠劲,他就不由得打心底怀疑起,其实他们陆家最残最狠的,压根就不是台面上为做不择手段的大少与二少,而是这个表面上人畜无害,且人见人夸还人人都爱的小少爷才是……马车平稳上路后,大黑在绕过市集时,打开身后的车窗,将一旁护车的师弟传来口信带给坐在后头的陆余。“少爷,那老头还真想卖人至黑市湊钱抵债。”完了,照这情况来看,那个姓童的,这下是铁了心想给他们找麻烦。“就照老规矩交给东翁去办。”忙着清点账册的陆余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大黑的叹息更深了,“是……”又要花大钱托东翁帮他们买人,还要替那些人安家、安排好后路……这些年来,他们钱庄究竟是在计债还是在代人背债?车轮下,颠簸的路面有些不利于车辆行走,坐在车里被路面震得没法安心看账册的陆余,在大黑忽地停下马车时,抬首向外看去,只见前头的民道似是在修,改道行走的大黑,才来到了下个路口,又因巷道里大量往来的人潮而不得不再次停车。“对了,少爷,这儿是……”没料到会正巧转到这儿来的大黑,盯着路旁的建筑,出声向身后的陆余提醒。陆余侧首朝窗外看去,矗立在他眼前的,是栋楼高三层的红门蓬楼,满楼的红袖招们,身材婀娜面貌姣好,倚栏逢客便娇娇轻笑,一张马科斯多彩的帕子迎风招摇,可门前拉客的佣仆们一见到陆家特有的黑色马车后,随即大惊失色地赶客并关上大门,没过一会儿,楼上窗扇也飞快地一一关起。“这就是咱们下回收账的地点?”对这反应再熟悉不过的陆余,慢条斯理地合起手中的账本。“我大哥、二哥是怎么交代的?”大黑无奈地据实转告,“二少说,就算是吃了人,也不许吐骨头。”坐在后头的陆余,听了,仅是闷声应了应,似乎也不怎么期待他二哥会手下留情。大黑回首瞧了他一眼!在他面上又找着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后,再也忍不住地直挠着发。“少爷,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想问你。”“问什么?”“你究竟是想当好人,还是扮坏人?”这些年来,任他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何陆余都在明里扮个人尽皆知的在大恶人,偏在暗地里又去扮个地下善人?都不觉得矛盾吗?陆余先是愣了愣,而后随即别过眼。“好问题。”远方天际的云彩飘过他的眼帘,这答案,我也想知道。他已经忘了,究竟是在何时起,他渐渐淡忘了那些曾经在他心上萌芽过的梦想,因庸碌的现实生活,总是将梦想化为一朵摇摇欲坠的花朵,再让它随着日子瓣瓣凋落,再随着时光的尘埃埋没在尘泥一昙。不知为何,现下的他,忽然很想抛下手边所有的翁务,奔回家中,在四号春光甚好的院子中,再次看一看计然对他微笑时的模样,因他总觉得,在那张灿烂的笑颜里,坦坦剔透的都是打心底的欢喜,人间里的忧伤与寒冷,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但愿……真能那样就好了。在管家丹心的指点下,自返客栈就急着寻人的陆余,在四号房里找不着计然的人影后,一路寻人寻至柴房,并意外的发现,他以为从没好好吃过几碗饭、老像是被饿过头的计然,此刻正熟练地拿着一柄她自家中带来的柴刀,动作老练地一刀刀劈着柴火,不但力道足、技巧好,就连劈出来的每根柴火大小都差不多。“你在做什么?”“你回来了?”犹在忙着的计然没回过头,“我在帮丹心一点小忙。”打从丹心路经天空四号房,又再见着里头新床的惨况,因而尖叫逃走后,深知丹心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废柴的她,就主动的跑来柴房帮忙毁尸灭迹,省得怕东翁得知这事后会讨骂的丹心,每每在见着她时都会愁容不展,白白浪费了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庞。很不习惯她这么背对着他,陆余在她忙完手边的事后,即拉着她到柴房里置放的长椅上坐下,两眼一触及她面上总是等待着他回家的熟悉笑意时,那些一直徘徊在他心头不散的乌黑云朵,立即就像是被悠悠的风儿吹散在天际远处。“怎么了?”放下两袖后,计然不明所以地瞧着他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我看你没生得几两肉,哪来的这一副好力气?”不想告诉他今早发生了何事的他,只是好奇地拉开她的衣袖,直在她细瘦的手臂上东摸摸西瞧瞧。“为了挣钱补贴家计。”她边说边坐近他的身畔与他肩并着肩,很是喜欢与他这等的亲昵氛围。“怎么说?”万般不想提及那个属于自家家中的秘密,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又很想证明新床之所以老是会被毁,错误确实是不在她的身上,迫不得已之下,计然也只好吐出她家亲藏了二十来年的秘密。“你……可知当今武林盟主是谁?”“斩盟主。”算一算,那夹老是不在家的邻居也连任好些年了。“那前一任的武林盟主呢?”拐弯抹角的她,诱导式地再问。“是谁?”有这种人吗?他还以为武功高强到连蔺言也打不过的斩某人,是打从一生下来就直接荣任盟主了呢。她不情不愿地承认,“我娘。”听说,在她娘亲弃任之后,武林盟主之职,还空悬了近十年。“怎这事从没听人说过?”陆余登时瞪大了眼,忙不迭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因我娘从不肯说。”她叹息深似海地一手掩着脸,“我之所以会时而力大无穷,时而与常人无异,这全都要拜我娘胎所赐。”小时候她就习到了一个人生道理,那就是大人都是会骗小人的……不,是孩子啦!或者她该说,每个人的身后,总会有一段年幼无知的好骗过去产。“怎么说?”计然顿愣了一会儿,“你有兴趣听?”她还以为,除了她家生女的血统外,肩负着生女使命的他,其实对她这方面以外的事,并不……“关于我的一切我都有兴趣。”陆余好整以暇地调整好坐姿,再伸长了手环住她的肩,两眼笔直地看向她。扑面而来的热意,在他愈看愈专注之时,像蓬暖火似地蒸腾上她的脑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挽住他的手臂,习惯性地拉来他的衣袖藏住她泛红的脸。“为了分担家计,我大约是从十岁起,就开始到山上砍柴并到市集里卖柴,那时我娘拿了颗说是师门秘传神力大丹给我,说是在吃了后,我砍起柴来就会事半功倍。”至今她仍是不懂,那颗听说能增力十倍的神丹,她家娘亲日日嗑上一颗,连嗑了十来年,也不见有啥神力,就连几个姊姊也都不见其效,偏偏她才吃了一颗,就吃出乱子来了。“……的确是如此。”回想起她是如何一再毁掉新房里木制的物品,陆余边拉来她的手看着边说得很感慨。计然低首看着他的两手,修长美丽。指尖圆润,她不禁抬起他的左掌正色地再瞧个仔细。“你会看相?”“嗯,学过点皮毛。”她的指尖轻轻滑过他滑嫩、从不曾做过粗活的掌心,“这是富贵命喔。”她的嗓音,此时此刻在他耳里听来,就像是在对他撒娇一般,可在经历过一早的事后,他却不得不告诉她现实的一面。“有钱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与他今日所见的相比,他倒情愿他是生在不会饿死就好的普通人家里。计然语带犹豫地问:“你今儿个是上哪去……工作了吗?”听东翁说,他只要一离开办公的钱庄,就又是奉命去讨些陆家大少、二少怎么也收不回来的烂帐了。“是去讨债。”得知这事她早已知情后,这一回,陆余直接道也她所说不出口的。“今日我去之处,是个富人之家。”“富人为何要借?”她还以为只有三餐不济的穷人,或是有所需要之人才会去借钱。“因他们拉不下脸穷。”“当个穷人,需要勇气?”靠在他身边的计然,边看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庞,边多心地听着他那似乎过于淡然的话语。“对许多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来说,是很需要。”陆余揉揉她的发,“他们不像你,富也富过了,穷也穷过了,可却觉得这两者间根本没什么差别也不会怀念,我只能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过苦日子的。”繁华如梦,或许眨眼即过,但仍旧是有着前仆后继的人们想要挽住这个梦的。继承家业以来,他看过太多太多,在见识过金钱所带来的诱惑后,就再也不能抽身回到平凡红尘里的人们,在上了岸瞧见花花大千世界后,鱼儿们又怎么会迷途知返重回没有烟花片片大海?他们不能啊。毕竟,他们也只是凡人。“可以不借那些人钱吗?”有借本就得有还,可若是一开始就不借给那些人呢?那么他是不是就不需去帮兄长们出头,也不必如东翁所说的去扮黑脸和去背着身后的种种恶名?“很难。”他平静地道出他兄长们身后总会有的两难,“我的兄长们是人们口中的皇商,朝中大官要欠要赊、同行友朋要借要欠,他俩也不能怎么办。”听着他口中淡淡浅述的不得不,虽说听来是很理所当然也无奈,只是,那日东翁对她说着陆余不得不做这一行的理由时,那面上担心的神态,以及打从她过门起,陆余就好像怕她会随时弃他而去的紧张感,近来,总是会不时地停在她的脑海里盘据不动。眼下,她什么都不想多问多管,也不想知道他是如何说得这般云淡风清的,刀子只想好好的问他一句……“那你要怎么办?”感觉……好像有颗她总是紧紧悬在心坎上,努力不让它落下的大石,在一处无预警之中,突地落地他的心湖里,激起一池的涟漪后,再化为阵阵波澜,让他在措手不及之余,就只能怔住了身子,愣看着那一双仿佛对他写满了怜悯的眸子。怜悯?他是怎了?累胡涂了不成?他怎会让她在眼中出现这等情绪?“少爷。”收到手底下的师弟们来报,忙着前来通知陆余今日公事还没忙完的大黑,在柴房里陷入一派寂然之时,适时地出现在陆余的身后。陆余朝后勾勾指,侧耳听了大黑房间在计然面前压低了音量的内情之后,他微微颔首,示意大黑马上去办。“公事未完,所以你得再出门一趟?”也知道他们并不想让她听见其中内容,计然只在大黑快步退出柴房,而陆余也跟着起身之时,颇为配合地给了陆余一个离开的借口。“嗯,今晚我恐怕又没法回家了。”陆余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轻抚着她的脸庞交代,“你早点歇着,别太累。”“路上小心。”见他面有难色,也总觉得他好像有些不情愿,因此计然并不想多说些什么,只是瞧着陆余大步远去的模样,她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碰触那日渐累积在她心上的不忍。因为,蔚蓝的天际里,刺眼的阳光,将他背后始终秘而不宣的惆怅,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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